【5/delores】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爱

  要念出她的名字,音节会在你的舌尖滑过三次。第一次,你要是清过嗓子,他们就以为你要唱一首《音乐之声》。“De”,“De”,“De”,撅起嘴唇时,你像是讨要她的一个亲吻,她的名字是一颗水果硬糖。第二个音节,你的舌尖蜷曲,沉入柔软的下膛。最后是卷舌音,糖水浇灌齿缝,以一个“s”字母闭合口腔。你从前喜欢喝黑咖啡,但来自爱情的甜蜜比一切苦涩的自轻美妙。你说,Delores是一个浪漫的名字。


  


  

1

  她说:你一定很累了。


  “你是。什么……鬼东西?”


  你举起猎枪。这不是你所熟悉的型号,事实上你还没来得及熟悉它,也没来得及投入使用。你脚下的土地缺乏下一个猎物,至此为止只有你被荒凉捕捉住。这个塑胶模特——这个假货,涂装惨淡、睫毛生硬,模仿着人类的温柔向你开口。你太久没张开嘴,喉咙中撕扯的生硬不比她的睫毛轻松,好一会儿才让唇齿都对应位置:“你是什么鬼东西?”


  放轻松点。我是说,你看起来很累。或许你应该休息一会儿。你可以坐在我身边。


  “哈。”


  你不可置信地挑动眉毛。


  她是特殊的那个,排除会说话这部分也是那样。周遭的塑胶早已倒下,肢体和衣着都涂抹上末日的破败。但她还立着。或许是因为她本身没有双腿,不必靠那样纤细脆弱的东西作为支点。


  “你在说话。”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很累了,你需要休息。


  “它们呢?”你将枪口朝地上的残肢偏了偏。你视野中有四只手臂和七条腿,颜色斑驳好似陈腐色块,关节处生出黑色霉斑。


  他们都死了。


  “是吗?我看不出你和它们有多大不同。”


  他们害怕你。


  “那你呢?”


  我并不害怕,可你看起来害怕极了。


  “我应该害怕。”你的枪口重新对准她。“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将我向清醒推远一步,而清醒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


  你仍然非常清醒。你应该对自己自信些。


  “来自一个假人模特的忠告?不必了,谢谢。”


  所以你会打烂我?


  “是的。”


  那你会很寂寞。她说。而我会停止寂寞。


  你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我不希望你忘了语言的声音。听我多说些话吧。


  “老天。”你说。“我还不知道我的潜意识是个缺爱的高中婊子。”


  可是你放下了枪。


  “我明白了,你是那种玩意儿——我脑子的最后一条精神防线,一个满足寂寞的狗屎意象。这次是塑胶模特,下次是米奇娃娃、一把猎枪。让我们来看看,你有着废墟里死去的朋友,从末日延续至今的无能为力……哈!看来我是个不错的编剧。接下来,你会阻止我做一些出格的事。你会陪在我身边,看着我撬开每一个过期罐头,看着我毫无意义地砸碎每一块玻璃,看着我在每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呕吐——那么你来吧。你是我的幻想,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你都知道的,我是个擅长傲慢的人。我总归是会在某天屈服给什么东西的,但不能是这世界施加给我的、该死的、懦弱的孤独——在那之前,我只屈服给自己的疯狂。”


  她仍然冲你微笑:现在,你想要坐下休息会儿了么?


  你为一长串陌生的字句累着。喉咙干涸,沙砾状的唾沫掉落胃袋,腹部的齿轮亦生锈,挤出一声僵硬的“好”,然后坐在半截摇摇欲坠的台阶上。你将她抱在怀里,像捡起自己的一部分,突然感受到一种融为一体的温情。在你的注视中,她的面目愈发柔软,不再可憎。触摸她时,你没来由感受到一股温暖,回想起一些滚烫而炙热的存在,像是未曾谋面的母亲湿润的子宫、电路编织的妈妈烧开的水壶、爸爸的眼神。


  “你要和我一起走。”


  我们要去哪儿呢?


  “哪里都行。”你躺下去。这儿的天空比记忆里蓝上几分,没有一朵会动的云。方才还支撑你的半截台阶硌在你的腰上,你把自己往上推了推,让痛苦转移到大腿或者别的地方去。她就躺在你的胸口,与你一起等云。你与她说话,无论姿势语调都像爱人耳语:“接下来我会爱你,因为末日里再也没有他人有机会接纳我残存的善良。让我们从死亡身边走开吧。”



  


2

  接下来你爱她。你撬开每一个过期罐头,毫无意义地砸碎每一块玻璃,在每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呕吐。她总说没事了,像是安抚一个焦躁不安的孩子,像是判断失误的仿生智能——你自认为不再是孩子,也并不沉溺在焦躁不安里。但她次次都说:没事了,固执地弥补无足轻重的安慰。于是你开始怀疑她并不属于你,而是爸爸流落街角的另一项发明,装载妈妈程序的一个剪影——你绝不认为固执的温柔也是从你身上剥离下来的一部分。有时你认为你们像一对中世纪指名的夫妻,彼此尽职尽责,偏执地执行一道所谓爱的程序。第一次离开家人时你才刚出生,而第二次离开家人时你也那么小,自己也不清楚爱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已经从生活点滴中意识到了其必要性,就连随意拾起的一本破烂书籍都大张旗鼓宣扬:红色花体,大写加粗,曲线过多,盯着就叫人耳朵也嫌吵闹。它说拥有爱与付出爱一样重要,无处发泄的爱会转而吞噬你自己。但爱这个字——这个字在逐渐变暗,变得沉重和摇摆不定,并开始侵蚀这一页纸(注1)。


  她像个累赘。


  你只是这样想,不让思绪流于行动。她像个累赘,与你的兄弟姐妹没什么差别。迟钝、敏感又不识大体。他们将才能挥霍在日常中,分享给了恋爱、恐惧与自怨自艾。你常觉得自己拖着石块前行,只是不像西西弗斯那样托举重物——石块是从背后拖住你的,绳印早已嵌入掌纹,稍不留神就把你拽进背后的悬崖。就算四分五裂,也要各自生出枝丫搭在你身上。你总是疲惫不堪,以为负担早就是身体的一部分,孤身一人也要频频回顾,总觉得什么落在后头。你还没明白怎么去爱她,已经习惯了负担,掌纹又要牵着石头才算安稳。你才发现自己并不习惯自由与孑然一身。


  她坐在你的拖车里,视线聚焦在别处的风景。后来你总忍不住看她,她就像个接线员一样回应:请讲?你想不出话接,所以迅速地把头转回去,闷声向前,像个暗恋中男孩儿的反应。你想起你也还没问过她的名字。可这世界空荡得只有你与我,并不需要一个第三人称。有时你出去找些吃的,将她留在高墙下,一路上又总是患得患失,急匆匆赶回来。你在超市废墟里翻出一些食物,站在柜台前犹豫,最终又回头带上她的份。回来时看见她等待你,废墟竟然有家的样子,更觉得别扭怪异,心想,幸好自己先前回了头。



  


3

  她说:你不应该喝酒。你还没到二十一岁。


  “你怎么知道?我可以肯定你不是电子的……你是吗?”你低头看到自己怀里的米勒啤酒。你只是凑巧把第一排架子上的所有饮品都拿了一罐。


  不。但你知道你没有,亲爱的。你知道自己数了多少天日子。看看你右侧大衣口袋里的笔记本吧。


  “那都不重要了,年龄没有意义。别挑剔那么多。这个世界里没有选择的奢侈和秩序。”


  这个世界只剩下了能做与不能做的事。但我们的脑子里还记得什么是该做与不该做的。


  “有一瞬间你听起来像爸爸一样。”


  那不是很好吗?我听起来像你的家人了。


  “而且像最糟糕的之一。”


  你不再吭声,过往在脑海里闪得很快。你想起离开前的那场午餐,对菜品的记忆居然深刻于其他。那些土豆、牛排在脑海里呈现出一种模糊不堪的陈旧色彩,有着烧焦似的烟火气味。然后你想起留声机里的黑尔•卡尔森。黑尔•卡尔森说:杜氏坐式下降法。黑尔•卡尔森说:先将绳索绕成环状。你用刀撬开一罐金枪鱼罐头,更多的记忆也被撬开,譬如那把被你扎进桌子的餐刀。你不知道划痕是否还留在桌上。雷金纳德•哈格里夫斯张开嘴,黑尔•卡尔森的声音传出来:吃饭时不许说话。


  黑尔•卡尔森的声音说:对一个人的遗忘,从声音开始。


  真该死。你恶狠狠地将罐头搅得乱七八糟。你正在忘记所有人的声音,除了黑尔•卡尔森。这个该死的留声机混蛋要成为你的脑内旁白了,尽管他听起来活像三个街角外为了早班而意识恍惚拖长语调的赛百味员工,甚至不能为你配上正确的酱料。


  “我有点事。”你告诉她,离开时带着那罐米勒。你回到货架前,将罐子放上去——接着又拿下来,拉开拉环。你想克劳斯会是最早喝酒的那个,然后是迪亚哥。而后的顺序就不能再信誓旦旦。你喝得很快,后知后觉啤酒泡涌上来,撒了一地。但这不是你讨厌的味道。你原本就是喜欢苦味的,便不觉得苦涩,只觉得冰凉。


  那排货架上立着七罐米勒,你把它们全都打开,喝了一半又撒了一半。回去的路上你才感觉到晕眩,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器官上,黑尔•卡尔森被毛线团圈住。你来到她身边——几乎是一滴雨掉落的力度,你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很红了。


  “我很抱歉。”你说,“我很抱歉第一次见你时那么……粗鲁。”


  没关系。


  “我不能一直叫你'你'吧。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Delores。


  “Delores——悲伤的处女。真是圣洁。你在为谁悲伤,亲爱的?”


  你是读过圣经的,可你不知道玛利亚也会顾自悲伤。她做一个母亲,从劳作中预习孕育子嗣的苦痛,领会不为自己流下的眼泪才是美的。你认为玛利亚其角色也是空洞飘渺,面容在画家们的笔下失去形状,只剩下一双悲伤的眼睛。自此以后你所见过的所有悲伤都有了姓名。


  她说:为了你。


  你被噎住,冰凉在喉管中燃烧起来,像是一根线趴伏在口腔里,无法界定此时的感觉是疼痛还是恶心。再开口时,你听到自己隐约的哽咽,为这种陌生可耻起来。“我把它喝完了。Dolores。”你的嘴唇开始麻木了,大概都是句子的错。它们卡得满满当当,你只能加快速度将它们从嘴里赶出去。


  我知道。我察觉到一些事情。


  “你察觉到了什么?”


  我察觉到你一直很难过。


  你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手。你的手掌以一个极其温和的弧度落在她仅剩的那只手臂上,像某种淋湿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靠近热源。然后你的身子也靠过去,同样是轻柔地、缓慢地靠近。你的额头贴在她的肩膀,感到体内莫名的滚烫都被她的温度平息。


  “你介意……”你竭力压抑自己的呼吸。


  什么?


  “你介意我哭一会儿么?”


  哭吧。她说。你现在可以尽情地流泪。因为我在这里,所以关于你的一切都不再是无人回应。现在它有意义了。


  


  

4

  某一天她说你长胡子了。我应该剃掉吗?你摸着下巴问她,或许我应该去超市找把剃须刀。她说没关系,现在我们有新的时间计量单位了。后来你的胡子已经很长,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已经变成这样?你埋怨道。她说你在我眼里的样子从来没有变化。可你知道自己有变化。不是从镜子中,而是从日渐粗重的呼吸、冷天疼痛的关节。她才是不变的那个。那难道不是很美好的事么?她张开半边怀抱,我对你的爱是永恒不变的了。你说,哦,Delores,环住她单薄的肩膀。现在你知道你正在爱她了。


  


  

5

  她说:你知道什么是该做的。


  “我知道。”你回答了,但是不再给出下文。


  你离正确的算式只差一点儿了。我们该选个好时机。


  “我会找到你的。我不会花上很久。”


  我知道。她笑了起来。你低着头,只听见她的声音,随后也跟着她笑,并不有个确切的感到快乐的理由。


  “我从来没问过——为什么你叫Delores?”


  因为我是个替代品。Delores是为了颂扬玛利亚而存在的名字。


  “不,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至少对于我不是。”


  她仍然冲你微笑:谁知道呢?


  


  

6

  你的兄弟姐妹说他们不需要你的拯救。夜晚你打开灯,发觉每个人都活在自己兴趣与爱好的蚕茧。你是最像爸爸的那个,所以唐突出现又摆弄剪刀,血淋淋地剥开卵巢。你叫喊:该死的,飞起来啊,混账。他们指责你冷酷无情。你不应该先想念我们么,五号?


  可是有别的东西拦在你的想念之前。这张图片四角坚硬,铸在钢板上。死亡叫人恐惧的并不是场景而是气息。他们的死亡在你的回忆里褪色,留下的东西就像是根长刺扎在脚底,静止时疼痛的是一处,走动时就蔓延到各处。你盘算自己为这帮蠢货做了太多,其中怀揣的一腔深情叫人恶心。这之后你看见她被打烂——身体被子弹击垮,假发滚落,右臂脱垂,回到你所熟悉的末日样子——并感到短暂的惊讶:原来永恒不变的不只是她。四十五年前所见的孩童们依然是孩童,如今的成年人被困在孩子的皮囊,孩子们却长成成年人的外表游荡,像是穿着一身过大的衣裳。而她是末日前升起的旗帜,是个沉默的预兆。你路过无数橱窗,看着假人模特们的视线越过货架,落在远方,越发不理解归属是个什么东西。你回到他们身边从未感受过一瞬间幸福,反而恐惧渗透肌理。此前四十五年,你从未怀疑过拯救的正确与正当性,这时候居然产生些微动摇。你问她这股孤独从哪里来?为何无论未来还是过去都无法将其叫停?她说因为降生本就是一种分离,拥有生命的同时孤独就来临。你问她这就是结束了吗?她说是的,这是于我而言的结局。


  你说:Delores,你已经目睹过我的苍老。我的癫狂和爱情一般无可救药。我要让你离开了,Delores。我们不再是需要彼此取暖的唯一。告别就像块恶心的几乎干瘪的口香糖奄奄一息挽留口腔。这竟然让人宽慰。Delores,我想我不会再想念你了。


  



  你说,Delores是一个浪漫的名字。









注1:“但爱这个字——这个字在逐渐变暗,变得沉重和摇摆不定,并开始侵蚀这一页纸。”摘自雷蒙德•卡佛《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注2:题目《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爱》摘自由查尔斯•布考斯基口述、雷蒙德•卡佛代为整理的同名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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